加盐 | 文
前段时间，我通关了一款刚发售没多久的抗日题材单机游戏。游戏说不上好玩，感觉却挺新鲜。
如今提及“抗日”有关的创作，人们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，可能更多是抗日神剧。
五毛不值的特效，奇葩的剧情安排，不走心的演技，把一段严肃、波澜壮阔的抗争史拍出了搞笑迷惑的味道。
早年还不乏《亮剑》这样的经典，但如今泛滥的抗日剧里，神剧占据了不小的比例。凡能酣畅淋漓的“打鬼子”，它便能获得可观的受众市场，要不然也不至于隔段时间冒出来，持续刷新我们的认知下限。
对比之下，抗日题材的游戏可以说是少之又少。
上一款包含抗日剧情的作品，要追溯到一年半前推出的《隐形守护者》，而严格意义上它的原型——《潜伏之赤途》，早在七年前就面世了。
也许是遭到了神剧光环的干预，抗日题材成了许多游戏开发者不愿意触碰的雷区。就算做出来品质过得去，也可能要被大家带着有色眼镜评判，不严谨还算小事，万一被扣上“没展现民族气节”、“歪曲历史”之流的大帽子，论谁都难顶。
不过，独立开发者栓动没有顾忌太多，他花费半年制作了《黄河大合唱》——一款名字看起来就红色主旋律到不行的抗日游戏。如果仅从Steam上88%的好评率来看，这大概是个优秀的作品。然而它过少的评测总数，又让好评显得并没有什么说服力。
有人甚至写下了一段慷慨激昂的中英双语评测：“我要让那些西方人明白，二战不止有美英法，没有了中苏，没有了东方战场，二战是不可能胜利的”。
相反，差评就非常直接：“这游戏真的8行”。
身为开发者，栓动耐心的逐一回复了这些玩家。询问差评的原因，表达对好评的感谢。
也正得益于此，通关后的我联系到了栓动。对于这样一款Steam上罕见度S、题材国内玩家却很熟悉的作品，背后的故事确实让人好奇。
没有惊艳的水平、没有艰辛的历程，它可能是我玩过最“真实”的「一人做的游戏」。
01
《黄河大合唱》的商店页面里，有段栓动写下的游戏介绍：
“聚焦于1931年到1945年的抗日战争。本游戏将带领玩家体验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斗之一，从远到近，从北到南带领玩家了解抗战先辈的历史”
他花费大半年的时间，在Unity引擎上做出了这款冒险射击游戏，游戏里有八个关卡，时间节点分别是历史上的一些著名抗日战役，如南京会战、淞沪会战…众所周知，这些战役的规模相当宏大。但到了游戏里，由于资金、技术力等等因素的限制，演出效果肉眼可见的贫乏造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。
比如淞沪会战那一关，栓动特别选取了其结束的标志——四行仓库保卫战。历史的这场战争中，被称为“八百壮士”的中国士兵多次击退日军进攻，誓死保卫了存储大量物资的四行仓库，重振了之前受挫的中国军民士气。
此关的开场动画里，的确能看到一小队士兵和主角共同矗立于河边的仓库前，准备对抗来犯的日军。
不过当战斗正式开始后，就剩下你一人独自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。
这一关你要做的事，正如画面上方标注的字所说，“坚守阵地四分钟”。即便场景或多或少还原了历史上四行仓库的样子，但玩法乏善可陈，剧情也基本没有。除了开头旁白喊的一段气宇轩昂的“八百壮士一条心，十万强敌不敢当”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瞄准，站桩突突突，然后过关。
防守关卡之外，游戏中也有南京战役这样主动出击的关卡。栓动在过场动画设置了一段“日军残忍杀害中国战士”的小剧情。随后，幸存的中国战士潜伏在水中，逐渐深入敌阵，为战友报仇。
游戏每关都有三把武器供你使用，其中大砍刀和小手枪固定标配，剩下一把主力枪械则随着关卡变动。按照栓动的话说，基本都是二战时的枪械，但因为考据不究，可能会出现穿越的情况。
例如1944年投入战场的MP44步枪，就出现在了1937年的四行仓库保卫战中。
如果对历史细节不甚了解的话，第一关东北的冰天雪地中，头顶狗皮帽子的东北抗日联军战士，手持高射速连发“拉大栓”，可能会让你瞬间出戏。
有玩家就表示被游戏里所谓的“速射机关狙”给雷到了。后来，栓动告诉我，东北抗联的战士手上拿着的，其实是二战时苏联制的stv步枪，像吃鸡里的连狙，射速就是这么快。
然而因为制作时的疏忽，这些细节信息并未呈现在游戏里，导致玩家和开发者之间出现了认知偏差。开发者认为正常、有故事的东西，到玩家那里，变成了奇葩、无法理解的设计。
而可以确定的是，前面提到的这些内容，加上几个场景不同、玩法基本相同的关卡，喘气回血的机制，一般耐揍的主角，便构成了《黄河大合唱》的全部样貌。
02
在栓动的理想中，是做出一款COD那样，通过宏大的剧情、激燃的流程，展现出抗日战争里英雄气魄的游戏。然而真实的情况是，身为一个刚摸到门道的独立开发者，理想和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，都将是两条平行的线。
下载游戏的时候，足足9个G的文件大小着实震撼到了我。不过打完最后一关后我却发现，时间才过去一个钟头不到。这不禁让人犯起了嘀咕，难道，刚玩到的内容仅仅是完整游戏的冰山一角？
直到栓动聊起制作历程，我才知道，原来因为缺乏制作经验，他导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进去，结果到制作后期又不敢删，最后才慢慢的膨胀成了这个样子。低水平的演出效果，也是由于对引擎的应用不够熟练，导致同屏的人数无法太多。
各种战役中可查到的历史细节资料不算多，所以在关卡的实际设计过程中，栓动加入自己主观的脑洞之余，又结合了点有意思的致敬。
比如倒数第二关的炮打平安县，如果你看过《亮剑》，很轻易的就能猜到这是致敬了李云龙拯救新婚妻子秀芹的桥段。
这段秀芹大喊让李云龙开炮的场景颇为感人。最终，秀芹牺牲，李云龙和他的军队取得了惨烈的胜利。
游戏从秀芹牺牲后开始，你扮演八路军冲进日寇遍布的平安县城，要和他们决一死战。
老实说，这里游戏的场景依然简陋、人物动作仍旧僵硬，但“为秀芹报仇！”几个大字，让这场的战斗多了一丝戏剧性的热血，还有喜感。
即便糙，栓动的心血也被一些玩家看见了。武汉江滩那关，乍一看场景不太行，网友吐槽不止，实际上也有人发现“还原得还可以”。
制作这一关，去年九月份的他专程坐火车去武汉实地考察了一番，为了出行方便，他住在了火车站旁边，而那儿刚好离后来发生疫情的华南海鲜市场很近，如今想起他还有些后怕。不过这趟旅程，也帮助他把标志性的江汉关大楼、好百年饭店都1:1的做到了游戏里。
栓动提供的照片
还有发生于长江三峡某个水道拐弯点的石牌战役，尽管没找到细节的历史资料，他还是按照现实的地形地貌，制作了个人理解中的石牌镇，这也成为了游戏中为数不多风景过得去的关卡。
我们能看到，栓动付出了努力。但很现实的是，以如此程度打算一个人做出优秀的抗日游戏，显然还远远不够。
游戏的技术问题不少。穿模、AI智障的卡位…等等都时有出现，前段时间没修复，游戏里甚至还会碰上主角锁血，所以你能挥舞大刀冲进敌阵开无双的BUG。看着屏幕里砍瓜切菜的国军战士，忽然间就有了“抗日神剧”般的喜感。
本该射爆的关卡，我愣是砍了四分钟没停，鼠标点到手酸
而从栓动跟我列的总制作成本上看，《黄河大合唱》也没远未达到如今主流独立游戏的门槛。
刚毕业，因为疫情待业在家的他，游戏开发事业还好得到了父母的精神支持，但资金投入相对来说就没那么轻松了。
主菜单的作曲家冼星海人物像是闲鱼上一百找人画的；日军和中国军队的建模是几百一个淘宝外包的；旁白没花几个钱找别人配的；主菜单BGM之所以选择冼星海的著名歌曲《黄河大合唱》，也是因为作曲家去世50年后，曲目版权才可以免费使用；至于场景建模，则由曾参与过《骑马与砍杀》MOD制作的他自己一手包办。制作游戏需要的PS、PR等工具软件，用的也都是学习版。
最后算下来，《黄河大合唱》不过花了几千块而已，成本可以说控制得非常好。只是他没想到，成本低，销量更低。
03
发售一个月之后，栓动告诉我，销量暴死了。
他理想中的销量，是至少1000份。因为按照发售第一个月的折扣价（6块），扣掉Steam的抽成，这样差不多能回本。
但在通常情况下最能卖的初月，《黄河大合唱》只卖出500份出头，肯定是血亏了。
显示游戏的总销量是513份，退款的则有85份
对此，栓动打趣的告诉我：“原本在游戏发售前，我连办公大楼建几层都想好了，然而被销量毒打后，人也就佛系了。”
为什么要选择做抗日题材的游戏？当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，他的回答更是真实。
首先，“做抗日题材在中国有市场”，很显然，这理由想想抗日神剧就知道了。有些人更是没咋玩游戏，看到抗日就直接给了游戏好评。
譬如这种抖机灵评论
其次，他个人“非常喜欢二战题材的游戏”。在他的Steam库里，游戏时间最长的是《红色管弦乐2》、《风起云涌2》这样的二战拟真题材的游戏。
说起来，他其实和玩家当中的许多人一样，先是喜欢玩，然后想着自己去做。可能最后绝大多数人不了了之，栓动则选择迈出这一步。
不夸张的说，初学者水准的《黄河大合唱》搁到其他题材上，好评率过30%都难。就像“学三年动画”系列，学了一年半Unity的栓动希望做出理想中的“抗日COD”，心有余却力不足，现实真的很骨感。
实际质量不佳只是一方面原因。游戏发售后，口碑不出所料的跑了偏。
说“玩法无聊、枪械穿越、画面太差、BUG太多”这些问题，在栓动看来属于合理。但有人直接拿《使命召唤》、国产枪战大制作《光荣使命》对比，让他有些委屈。
“成本、技术力都秒杀我，怎么比？”
B站也出现一些视频，吐槽了《黄河大合唱》的种种缺点，一位拥有三十万粉丝的UP主，给那期讲本作的视频取名为《2020年竟有如此沙雕的抗日游戏神作》，颇有对标“抗日神剧”的意思。
视频中，UP主将游戏归类为抗日“神作”，全程戏谑的吐槽，最后还配上了“满分文案”——一定要尊重历史，尊重革命先烈的牺牲，虽未明说，但指责游戏不尊重历史的味道是出来了。
这么一看，是不是和开头说到的“做不好抗日游戏可能要被扣大帽子”的情况很契合？
有网友说《黄河大合唱》是日本做的反串黑游戏
顺理成章，视频下方的一些评论开始抨击游戏玷污历史。在栓动自己收集的玩家反应中，甚至还有台湾的油管主做了期吐槽视频，把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国军指成日本军队，一时让人搞不清究竟是真文盲还是故意带节奏。
因为显而易见的粗糙素质，这款游戏在台湾云玩家的视角下，直接和抗日神剧划上了等号，以至于“我怎么不知道武汉靠海，游戏纯瞎做”（其实游戏里展现的是靠江）、“子弹应该自动跟踪敌人”的迷惑言论都出现了。
但明眼人能看出来，这和抗日神剧里过于夸大主角能力，胡乱击杀敌人，把观众当憨憨的现象又有着本质的不同。
除了虚构的关卡，有台湾玩家发现其实游戏至少遵照了正史
大家的起哄、附和声中，无人意识到，玩法简陋，场景粗糙的背后真相，不过是《黄河大合唱》本身作为游戏的设计水平不够的表现而已。
对此，栓动深深感受到了做抗日题材，乃至一个人做游戏的不易。“感觉自己遭到了网暴。”
后来，原本游戏主菜单里受到玩家称赞的主菜单BGM——冼星海的同名歌曲《黄河大合唱》也被替换，变成了紧张的战斗电子乐。栓动告诉我，是“怕被人举报”。
聊到最后，我问他，“你感觉国内玩家对独立游戏的宽容度，是高于以前还是低于以前？”
他给了我一个很明确的答案——“低于以前”，这不光根据他自己的遭遇，也是从他认识的许多独立游戏人那里得到的答案。
在他看来，这并不是件坏事，玩家的客观差评对独立游戏的未来完善其实很有帮助，不过如今活跃在网络上的玩家越来越多，一些容易跟风的云玩家数量也多了起来。打击开发者的从不是差评，而是没有来由的瞎喷。
对于栓动这个观点，我不置可否。很明确的一点是，关于抗日题材的游戏还得假以时日去探索，去打磨，想做出令人满意的作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至少他对我说，他还会继续做下去，先解决技术上的问题，然后慢慢把自己理想中的游戏打造出来。
04
由于才22岁，栓动跟我说，他没有玩过当年的抗日题材游戏《抗日：血战上海滩》。
因为那之前，玩完《黄河大合唱》的我，和他聊到了当年这款老前辈。
很巧的是，我看到Steam评论区里，也有位网友提到到了当年的《抗日：血战上海滩》。TA可惜的说道，当时的制作人“如果不用过时的轨道射击，而是与时俱进的和CS一样的自由移动，或许能成为国产的抗日使命召唤，浪费了那么好的题材。”
是啊，《抗日：血战上海滩》算是很多人的童年回忆。十几年过去，抗日这个全民共鸣的题材其实依然有展开的空间，
就算《黄河大合唱》可能会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，这个题材却能像和许多玩家说的那样，仍然保持强大的生命力。
缺的只是敢于去做的勇气，当然，能有不落主流的技术和故事，就更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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